2014.08.20 Wednesday, 文 / 译 / 彭祖强
粗犷的历史:新加坡虎豹别墅的“潜在空间”

这座主题公园的色彩犹如梦魇。假石铸成的地貌泛着渗人的血红与病态的藤黄,让人倍加毛骨悚然。在坡道上种满了九重葛,而蕨类植物也栖息于此。在其右侧,立着一尊敦厚的笑面佛,而另一边,则有一只老虎对着一头巨蟒张牙舞爪。尽管四处掉漆而满是裂缝,神奇的是,在这一片混沌之中,经历了多年的风雨和遗弃,公园的名字照片仍屹立于此:虎豹别墅

“艳俗”一词,可谓是对这一新加坡饱经沧桑的公园最为恰当的形容词。公园以其各式雕塑将从中华民俗故事中摘取的惊人段落,一一高度具象地呈现出来。数十年来,其夸张的构造引发了不少当地居民和外来游客的好奇心和恐惧,也是在这里他们才能找到和城市中更为规划的发展成反比的体验。虎豹别墅的历史说明其未被新加坡这座花园城市“驯化”。掌控万金油药膏的缅甸客家地产大亨胡文虎,在1937年为其兄弟建造了这幢别墅。这片土地在胡文豹去世后,如其所愿重修为一处柔和了儒释道文化的神话主题公园,蔚为壮观。一系列恐怖的雕像表现了“地狱十王”的主题,,或是唐代“乳姑不怠”的孝行。胡家其后对这片土地不闻不问,于是政府在1985年将其收归,并打造为“全球唯一的中华神话公园”。原本在胡文虎愿景中的民俗特质于是被以儒家为中心,文人为重点的中华历史叙事模式所取代。其后这座公园又恢复了在野状,胡家无人问津,而虎豹别墅的兴废则成为了胡家兴衰的记录。

A diorama featuring a traditional Chinese myth.
Photo: Ho Rui An.中国传统神话布景。摄影:何锐安

Haw Par Villa’s eclectic menagerie features an ensemble of unearthly creatures culled from Chinese folklore.
Photo: Ho Rui An. 中国民间神祇雕像。摄影:何锐安

The statues and dioramas of Haw Par Villa depict a syncretic mix of traditional Chinese, Taoist and Buddhist morals.
Photo: Ho Rui An.虎豹别墅雕塑及模型布景,表现了儒道释的混合题材。摄影:何锐安

A diorama featuring one of the Ten Courts of Hell.
Photo: Ho Rui An.“地狱十王”布景。摄影:何锐安

不过最近几个月,虎豹别墅似乎有了新气象。展览、行为艺术、工作坊等活动遍布公园中重新修筑的艺术空间。而这些艺术活动的幕后策划则是策展团队“潜在空间”,其中包括艺术家曾凯群、曾凯丰,以及策划人Elizabeth Gan。 三人无意中发现了公园中废弃的藏玉楼,他们从其中看到了一个展览空间的潜力。重建计划令人茫然不知所措,当然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主题公园的破产使公园成为了失败的代名词,投资方纷纷敬而远之,而其后旅游局的“海外华人博物馆”计划也中途流产。

“我们想让虎豹别墅讲出自己的故事” 曾凯群如是说道,他认为重建不应孤注一掷,而要开启、开创虎豹别墅自身积淀下来的多重历史。在他看来,虎豹别墅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空间:尽管官方将其叙述为一个以药膏发家的大亨,为陶冶其教育程度较低的兄弟而做的善举,别墅同时也是一个来自少数方言族群的心怀不满的实业家,用来给一个由福建华裔主导的群体来炫耀财富的土豪工程。公园中随处可见的虎豹瓶罐复制品也提醒着游人此地曾也是药业帝国毫不吝啬的广告门面,胡文虎给其民众的捐赠,好比其大方像药膏一般给人止痛。

Sai Hua Kuan’s contribution to Nameless Forms, 大小眼 (Dà xiǎo yǎn) (2013), a self-made camera obscura projecting an image of a found figurine
Photo credit: LATENT SPACES
展览“无名之形”上赛华冠的作品《大小眼》(2013)。摄影:何锐安

作为一个当代艺术空间,“潜在空间”对这样一个历史遗迹的再利用无疑会引发矛盾。而这些矛盾并未随着重建工程而缓和,而是被转化为对空间的更多思考。值得一提的是,在空间已经举办的三个展览中,两个都直接探讨了物质性和物体的问题,并和其地域性紧紧相连。其开幕展 《无名之形》(“Nameless Forms”)探讨了形式在脱离含义后的意义。其中数位参展艺术家直接运用了公园中的文物。赛华冠的《大小眼》(2013),由其在公园中找到的一座被虫害侵蚀的嫦娥雕像构成。赛华冠在雕像前装置了一个自制暗箱,直接显露出其中的潜在物质性,而非将其再物质化为图像。在这件作品中,自然仍保持其飘渺式的存在,令人无从捕捉。在某种程度上,它似乎也在呼唤着对事物本身的回归,这个展览企图让我们关注那些组成这个公园的物件及其物质性存在——正因其没有试图如机构框架般把这些粗糙的事物给政治诉求服务,这一步才没有使其脱离空间本身的语境。

领域概念的消除使空间的规划显得简洁明了,和公园里夸张的陈列形成鲜明对比。曾凯丰承认这种反差无意中使画廊空间让不常看展的游客们退避三舍,但与此同时人们也可以在空旷的画廊里休闲逗留。时间的概念在其第二场展览中成为主角,《物化时间》(Materialised Time),其灵感来源于公园里被时间和历史蹂躏的物质表面。其中展出了一系列雕塑作品,每一件都通过其物质性,展现出了一种时间性。在周奧(João Vasco Paiva)的《木材场排列#7》(Lumberyard Array #7)(2013)中原本用作切割台和围栏的木梁,被重新刷上一层蓝漆,立在画廊中。其历史痕迹显露于其化石般的切割层次之中。整场展览的主旨也是在点出给予物质性更多时间,给这个沦为照片风景的媚俗领域,开拓一处“慢感官”的空间。

Materialised Time, group exhibition curated by Chun Kai Feng with participating artists Sookoon Ang, Chun Kai Feng, Chun Kai Qun, João Vasco Paiva and Jeremy Sharma
Photo credit: LATENT SPACES
曾凯丰策划的群展《物化时间》,参展艺术家:安格、曾凯丰、曾凯群, 周奧、杰勒米•莎尔玛。摄影:何锐安

当前的展览“永久保修”(A Lifetime of Warranties)是首个将公园本身作为主题的展览。在这个曾凯群的个人展览中,有关于公园的惊悚图像被流放到了现代生活的用品上。一整排立式电扇从天花板上倒置悬空,转头被包裹在布套包装中,每只都印有一张血色而游离的头像。电扇之下,一个以一只风扇位主角的B级恐怖片放映于一部平板电视中。如同一个舒适的炼狱,一组诡异的宜家家具,让其舒适感也显得压抑起来。通过其对消费文化中摄魂性质的尖锐批判,作品似乎也点出虎豹别墅本身在九十年代末是如何沦为商品化文化消费的一部分,并给整个国家心理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艺术家提及如今的老出租车师傅,仍问起当年那破费的16元新加坡币门票是否仍未改变。这对胡文虎的原旨的违背——一个向全民免费开放的公园——从来没有被忘却。

对于当年的大多数新加坡人而言,虎豹别墅就像是一场噩梦,正因其挥之不去,从而才需要纪念。它的种种特质,多源自于其始作俑者的自恋和含糊不清的道德姿态,使其在仍在摸索在历史中的位置。然而时至今日,公园的永存似乎已成定局,抛开所有的因素,好像其历史价值正落在其“非历史性”中,在其如何超出历史化的范畴。和虎豹别墅的未来同样漂泊不定的,是其中这一艺术家主导空间的命运。潜在空间和旅游局的合同到今年十月截至,后者有着空间所有权并赞助了其重建。尽管续约尚存可能,但旅游局的计划仍悬而未决。正因为这片土地顽强的抵抗着所有想要将其占领的企图,甚至回避了国际资本的触及范围,所以没有人提出任何宏伟愿景。如同一只尚未灭绝的生物,见证着现代性断层的痕迹,虎豹别墅的未来或许只能被想象作永恒的濒危——永处潜伏的状态。

A Lifetime of Warranties, solo exhibition by Chun Kai Qun
Photo: LATENT SPACES
曾凯群个展“永久保修”。 摄影:何锐安

A statue of Buddha faces the neighbouring port.
Photo – Ho Rui An
面对港口的佛像。摄影:何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