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1.12 Tuesday, 文 /
越南的游击艺术馆——“平台艺术空间”总监佐伊·巴特访谈录

本周,我们将继续预览2016年艺术登陆新加坡。今次报道的内容是对佐伊·巴特的访谈,她和黎光定同为平台艺术空间的创始总监,而该空间是越南的第一家艺术馆。本文也将在艺术登陆新加坡的杂志《催化剂》上刊登。

游击艺术馆和西贡漫游:“平台艺术空间”总监佐伊·巴特访谈录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越南是一个在二十世纪初才开始形成的概念,而这个概念更多是由外国人而非本地人塑造构建起来的。她曾是法兰西的殖民地、苏联的盟友、美帝侵略狂的受害者;她在印支政治局势中扮演着神秘莫测的角色;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的影片中,她是美式自我质疑的巨大而摇摆的麦加芬母题。作为逃难的船民,她是电视时代最先被报道的难民们的母国,尽管很少看见他们最终是否得以安居乐业的后续报道;她的子民遍及海外,从洛杉矶到布拉格、从华盛顿到悉尼,于西方的大都市中从事着自医师到凉粉摊主种种不同的工作。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越南虽然元气大伤,却并没有被毁灭殆尽,但是面对种种针对她的意见的喧嚣,这个国家却仍然难以发出自己的声音。

“第五会:平台艺术空间实验室”的组评模式。在场者有印度尼西亚艺术家Rudy Atjeh,对他在本艺术空间所展出的作品加以解说。2014年,11月(感谢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

“第五会:平台艺术空间实验室”的组评模式。在场者有印度尼西亚艺术家Rudy Atjeh,对他在本艺术空间所展出的作品加以解说。2014年,11月(感谢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她化为世界媒体中的娱乐元素,呈现出多样化的面貌,例如在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的《现代启示录》(1979年),或者史泰龙《第一滴血》(1985年)中。马克思在他1852年的一篇文章《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提到:“黑格尔尝言,世界历史上的大事和要人皆出现两次,但是他忘了加一句:第一次出现是悲剧,第二次则是笑剧。” (1)我们也许可以补充说,第三次出现就成了娱乐。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越南本地的声音才开始出现在国际社会,比如陈英雄的影片《青木瓜之味》(1993年)。但艺术则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平台艺术空间董事会成员(自左起):扶南叔何,黎光定,阮俊,马特·卢塞罗及佐伊·巴特。黎光定和扶南叔何及阮俊是平台艺术空间的共同创建人。

平台艺术空间董事会成员(自左起):扶南叔何,黎光定,阮俊,马特·卢塞罗及佐伊·巴特。黎光定和扶南叔何及阮俊是平台艺术空间的共同创建人。

模型空间

当代艺坛——也就是由画廊、藏家、展会、私人博物馆构造起来的一个生态体系——相当迅速地在中国发展了起来,最近在朝鲜半岛、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也是如此。在中国,许多原生的严肃的艺术空间发展成了商业性美术馆,例如北京的北京公社和长征空间,广州的维他命艺术空间(尽管后者更多地具有一种混合形态,其真正的对应者当为新加坡的S.T.P. I)。在东南亚,形势的发展显得缓慢且较少商业性,以马尼拉的青木瓜、金边的萨萨巴萨克、香港的亚洲艺术文献库和如今在佐伊·巴特领导之下的越南平台艺术空间为代表。佐伊·巴特在昆士兰美术馆工作期间曾作出卓越贡献,尤其是在组织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方面,随后又在北京备受尊敬的长征空间担任监督。此后,她徙居南国,为的是将平台艺术空间打造成越南独一无二的独立严肃的艺术空间。今次为《催化剂》撰文的燃点杂志社通过Skype与佐伊通话,聊了她前往西贡的旅程(尽管这个城市早已更名为胡志明市,但当地的遗老遗少仍坚持旧称)、平台艺术空间的风格、行事及未来规划。

墨虎恺:您现在在何处?

佐伊·巴特:我在会安的海边,这是一座在过去由占婆国人建立起来的城市。

墨虎恺: 请问您是在何处出生成长的呢?

佐伊: 我的祖上是移民香港的不列颠人,我本人则出生于澳洲的新堡。构成我家族的中国成员在历史上曾有过于越南经商的经历,所以在越南至今还有我家族成员的祠堂。

平台艺术空间的阅览室

平台艺术空间的阅览室

墨虎恺: 那么对您来说,哪个才是移居于此的首要因素,是艺术还是越南?

佐伊: 是艺术。当我还只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家母便培养我对艺术的热爱。她经常在周末带我去博物馆参观,视之为一种有趣的短途旅行。她也会要求我去“阅读”绘画,并问我从中读出了些什么,或者说,按照我的看法,画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所以,我可以说,当我还非常年幼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艺术。而我对艺术的热情,又尤以当代亚洲艺术为甚。我想,这种对亚洲的特别情感,得自于我的童年生活。当时,在澳洲的新堡,我是学校中仅有的两个非白人孩子之一(另外一个是黎巴嫩人)。看着家中的那些东方对象,我的历史想象力被催动了,而我当地的朋友们则没有这种家庭背景。由此,我开始探求自己从何而来,以及自己和自己祖先根源的关系等等问题。我对于亚洲传统在今日如何被解读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感动我的是视觉艺术,它是一种强有力的语言,却不只是简单地拥有“对”或者“错”这样的意项。故而我认为,视觉艺术拥有一种巨大的潜能,一种包容不同价值、不同意义、不同解读的能力,而这正是当下的社会所缺乏的。

墨虎恺: 请问是什么最终促使您去了越南呢?

佐伊: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我曾在昆士兰美术馆的当代亚洲艺术部门工作了七年,然后离开了那里——

墨虎恺:插一句,我是布里斯班人。

佐伊:哦,呵呵。对了,刚才说到,我在美术馆做了七年。参与了2002届和2006届的亚太当代艺术三年展,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诸如购买、委托制作、重写策略、组构三年展的整个展品集合等等,当时的那个工作团队是非常出色的。

墨虎恺: 我必须说,亚太艺术三年展是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双年”展之一。它确实有非凡之处。

佐伊:是的,我完全同意。尽管现在它有点缺乏集体主义的严格性及愿景,这有点悲哀。前四届对于研习当代亚洲艺术具有始创性的意义,这是一个需要相当跨科专业知识才能完成的任务。但是自2006年以来,随着亚洲各种双年展的泛滥,亚太三年展的相关地位受到了挑战。机构性地看,我不认为他们成功地跟上了潮流。不过比起其他的原因来,更大的影响因素是澳大利亚的右翼政治。

墨虎恺: 事实上,我不认为仅仅是右翼的问题。我觉得澳洲的艺术团体中有着根本性的问题,无论左右。

佐伊: 是的,一个悲哀的事实是,在澳大利亚的艺术领域中,对于文化多样性的支持正在逐渐地衰退,这相当令人不安。特别是调研工作,很大程度上已经被官僚化。言归正传,因为我在亚太三年展的工作经验,致使我有机会与长征空间的卢杰,以及我现在的同事黎光定合作。

2015年艺术家裴公庆的“历史之谜”。平台艺术空间订制壁画,位于艺术空间的院墙上(感谢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

2015年艺术家裴公庆的“历史之谜”。平台艺术空间订制壁画,位于艺术空间的院墙上(感谢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

2015年阿富汗艺术家卡迪姆·阿里及谢尔·阿里的作品:“狮邦”。平台艺术空间订制壁画,位于艺术空间的院墙上(感谢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

2015年阿富汗艺术家卡迪姆·阿里及谢尔·阿里的作品:“狮邦”。平台艺术空间订制壁画,位于艺术空间的院墙上(感谢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

墨虎恺:能谈谈此前您是怎么搬去北京的么?

佐伊: 在2006年那次亚太三年展的开幕晚会上,卢杰过来问我,是否乐意和他合作。此前两年中,在筹备亚太三年展的过程中,我们曾一起工作,期间他亦曾经暗示过这个意思,但我以为他不过是说笑。卢杰问过我之后不过几小时,黎光定也来问我,是否愿意去越南和他合作。而我居然同时给了他们两人肯定的答复。第二天早晨起床后,我仔细想了想,心说:哎呀天啊!我昨晚居然同时答应两位艺术家搬去亚洲!但显然我不可能同时做两份工的。但最后我却找到了同时做这两份工的方法:我先是搬到北京去住,并且在之后的四年里定期到西贡出差。直到2009年我最终迁居越南。

墨虎恺: 和卢杰的合作如何?

佐伊: 对我来说,卢杰就像一个高标准严要求的大哥,我希望自己对于他是一个讨喜的小妹。哈哈。记得在2006年,中国艺术品买卖的泡沫正盛,我对充斥其中的自我陶醉深表怀疑。卢杰和我对此情势有着相同的观点,也都对此感到抱歉和同情,我们都认为,当日的中国急需在着眼点上拓宽视野。由于在这一点上心心相映,我想搬去北京与之合作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我在长征空间一共做了三年,从2007年到2009年,期间我学到了大量的东西。我曾担纲国际项目指导,随后在2008年和他一起成为协同总监。我认为,在中国,他是一个被极大低估了的知识分子。

Ngo Bao Chau教授在西贡越南国家大学“感性现实”展览的开幕式上演讲,2013年8月。(感谢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

Ngo Bao Chau教授在西贡越南国家大学“感性现实”展览的开幕式上演讲,2013年8月。(感谢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

墨虎恺: 居京期间你也坚持定期访越?

佐伊: 我尚在澳洲时便已经与越南结缘,而彼此的关系随着工作的发展而渐渐成长。在我离京赴越之前,保持着定期的访问和小住。2009年我搬去越南,成为黎光定先生的协同总监,很快又成为执行总监。

墨虎恺: 也就是说,从2007年平台艺术空间开创之始,你就参与其间了?

佐伊: 是的,最初我的身份是“国际顾问”。我不愿意被成为协同创建人,因为我觉得这样并不公正。在这件事情上我并非脚踏实地的实干家,举例说,我不是越南人,而我觉得整件事情事实上是由海外越人推动的——来自他们的经验和历史羁绊。

平台艺术空间是什么?

墨虎恺: 平台艺术空间是否也处于此种超级美术馆的境地;一种美术馆和画廊的混合形态,例如S.T.P.I.及维他命创意空间、或前环球工坊及长征项目。一言以蔽之,从事商业活动,以其盈利来支持它们的非盈利目标?

佐伊: 平台艺术空间依其风格来说,是个非营利组织。它完全不聚焦于商业性行为。它是由美利坚合众国境内的越南艺术基金会通过某种途径来支持的。这个基金会是一个非营利的慈善机构,由黎光定在2006年建立,而当初建立这个机构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做于越南境内运作的平台艺术空间的财务代理。这意味着我们能够申请带有正确免税代码的国际性基金会拨款。故此我们的财政来源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境外捐助,说实话,我不知道这种模式还能维持多久。在过往的八年里,我们的主要运作目标是支持这些以他们的作品从事批评模式的新兴艺术家。因此我们的活动包括让艺术家创作新作品,我们大约百分之七十的工作是和教育性项目相关的,此时此刻我想说,我们的招牌是被称为“平台艺术研究室”的艺术家居留项目, 其次就是包含讲座、研习、居留的,关注全球性南方记忆的综合性项目“感性现实”。我们在越南国内是以“家族式企业”为名义注册的,这意味着如果有人想买我们所展示的作品,我们确实可以卖,但商业和营销从来都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也没有此种相关部门。

平台艺术空间研究室艺术家Le Phi Long与他的艺术家谈伴Tiffany Chung与自己的工作室内会面,2014年4月。(感谢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

平台艺术空间研究室艺术家Le Phi Long与他的艺术家谈伴Tiffany Chung与自己的工作室内会面,2014年4月。(感谢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

我们和环球工坊(博而励),长征空间或者当代唐人艺术中心所做的工作有很大的不同,甚至和越南创意空间也不是同一路数,我们更加关注知识性产品。我们更像是一个组合起来的智囊团,令艺术家们不仅仅盯着本处的一亩三分地,也能试着扩展视野,广泛关注。并且为当地的文化和教育机构做出一个凡事,让他们看见视觉艺术的言说力,让他们意识到其潜在的能力可以做到些什么。因为迄今为止,从政治上说,在越南国内,文化和艺术还只是政府机关指挥下的事物。形势是极端艰巨的,故而我们没有任何来自本地的支持。

本地藏家

在越南以商业实体的形式运作,我想将是一个挑战。本地的土豪大户还停留在购买西方名牌的层次上。至于艺术品消费方面嘛,富翁们会去选购以世界名胜为主题的油画,或者富丽华贵的传统女装(奥黛)。故此,平台艺术空间如今在做的一项重要工作是构建本地藏家基础,主要是提供一些项目,让本地人了解什么是当代艺术。

基础公共设施的建设在越南乏善可陈。我们所拥有的当代艺术空间如此之少。甚至平台艺术空间的场地到二月份也要保不住了——因为缺钱。因此我们压根没有任何上得了台面的空间去展示当代艺术品。对于那些兜里揣着钞票的人,我们很难去诱导他们,说:“哇,看看吧,这就是你该投资的东西呀!”这样的话。所以此时,我们确实多多少少面临着紧要关头。不过,听说也有一些有势力的大人物说起要为当代文化事业建造专用的空间——真心希望这些话能化为真正的砖瓦!

墨虎恺: 是否就像在东南亚其他国家和地区,比如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甚至广义的大中华地区——东南亚汉人族群——中的情形,也即是驱动收藏?这并非独一无二的,但这确实是由此团队推动的。当然,这背后也有着文化因素,比如中国逾两千年的收藏传统。

佐伊: 我不认为这能由中国或者东南亚来推动。中国大陆的藏家至今不喜欢东南亚艺术品。至于在菲律宾,在印度尼西亚的华人们…

墨虎恺: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佐伊:说到印度尼西亚,是的。至于菲律宾,我都说,不是,在菲律宾那完全是本地人在做。马来,是的,可能他们确实是当地华人。说到越南,当地的汉人少数群体是被怀疑,被歧视的,至于为什么,这背后有复杂的理由。

墨虎恺: 好吧,确实这里有历史性因素(意识形态,外交和领土方面的各种问题,可以上溯至上世纪六十年代)。

佐伊:是的,尽管在越南经济中,中国投资占了很大比重,但比起中国国内的外资来,还是小巫见大巫的。这确实是由历史因素引起的。越南对于收藏品的相关公共基础设施如此薄弱,是政治体制的结果。这里的审查非常严苛。在越南做任何和文化有关的事情,都不得不在官僚主义的泥潭中艰难跋涉。甚至在上个月的越南新闻放送中,张晋创主席以他的一篇文章指出,他相信文化将是社会进步的关键推动力,但同时他警告说,国民应当警惕外国势力的入侵,必须坚守自己的传统。越南的人民被洗脑、遭蒙蔽,以至于认为文化是危险品。当然,这一切都是出于意识形态理由。

批评性

在我们得以目睹契合于当代性的艺术基础设施兴建之前,还有非常长的路要走。这并不是说现在没有艺术家在做这方面的事情——有,而且有很多。他们恰恰是平台艺术空间想要支持和培养的对象,我们要在国内外为他们提供场所,搭建平台,让他们有用武之地,有发声之所。但这是政府高度怀疑的事情——他们密切关注我们的网络工作。不过他们也明白,有一些基本需要,我们能够去满足,但他们却做不到。

我们的项目是跨领域的。我们的合作对象有工程师、人类学家、音乐家、作家、民族学家、科学家等等。我们的志向是重新定义文化记忆,将地方性的艺术要求扩充到21世纪生活的大环境中去,因为我们社会中的后现代学科领域碎片化的现象在当今越南教育体系中尚不存在。

至于现在…

墨虎恺: 如今您将何去何从?

佐伊: 当下的此刻,我们专注于艺术性产出——其社会、理念及物质的历史和经验。居留项目迄今为止是非常成功的。它聚焦于东南亚艺术家,不仅仅是越南。每次居留活动延续六个月之久,并且有20名艺术家参与其间。东盟对本地经济网络的承认导致了本地签证控制的放松。(2)平台艺术空间的居留项目也得益于签证政策的宽松。故而出入越南的艺术家数目更多了。区域性而非国族性的团体正在成长。这究竟将在当代艺术叙事内部产生何种的碰撞呢?我对此拭目以待。此前多数的东南亚艺术家都只是执着于讲述他们本文化记忆中的故事,但现在我们看见了分化和枝蔓。如果我们坚持通过教育来传播知识,例如我们的全球南方项目“感性现实”,我相信我们是可以预期到丰硕的成果的。

所以,说到未来…我们有太多的主意!当然可以肯定的是,作为艺术及策展工作机构的初心是不会变得。至于平台艺术空间的硬件方面,我想有时候不得不因循时势。如果有必要,也可以把平台艺术空间变成游击形态,我们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作为常设机构,专注于和我们的国内外伙伴的合作。这并不会对我们现在从事的工作造成多大的难处。当然,只要有希望,我还是更乐意保住我们的空间。我对此很乐观。

注释

1. https://www.marxists.org/archive/marx/works/1852/18th-brumaire/ch01.htm

2. 东南亚国家联盟

联系方式

Sàn Art
48 Mê Linh, phường 19,BìnhThạnh, HồChí Minh, Vietnam

网址:www.san-art.org  电话 +84 8 38881351  电邮:hello@san-art-org

在2014年11月于莲花大学举办的“感性现实”上,菲律宾电影制作人基德拉特·塔西米克做了演讲及演示,图为听众与之的合影(感谢西贡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

在2014年11月于莲花大学举办的“感性现实”上,菲律宾电影制作人基德拉特·塔西米克做了演讲及演示,图为听众与之的合影(感谢西贡平台艺术空间提供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