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惊喜的套裝!
大卫﹒艾略特与周啸虎谈艺术、性和马克思
“如果屎值钱,穷人的屁股上都会装著秤”。
(相传是卡尔﹒马克思所说)
Still image from the video installation
在2008年的国际金融危机之后,马克思的理论及概念在西方重新受到重视,这毫无疑问影响了周啸虎的工作,虽然他并不生活在西方,反而来自一个仍自称依循马克思主义原则和意识形态的国家。这篇周啸虎与策展人的对谈将剖析他是如何在新作《资本论No.1—问卷秀》(2015)中建成一个图像、符号及关系的结构。这个互动装置在柏林MOMENTUM首次展出,展览同时包括三部与此主题相关的较早录像作品。
大卫﹒艾略特:DE
周啸虎:ZXH
DE: 作为你的新作《资本论No.1—问卷秀》的主角,沙莲娜﹒阿布莫维奇小姐将在展览期间在MOMENTUM做十场现场演出,其余时间,她的‘表演’则以模拟的网上直播的样子投影在展场。在这个角色中她一方面扮演艳舞女郎,一方面通过热线电话与现场观众互动,她将根据一份你写的问卷与观众谈话,內容讽刺地摇摆在性意味与对经济、移民、欲望、沟通与误解等一般话题之间。
在这件作品中,你似乎挑衅地触碰了数种不同的禁忌。你将性工业作为一种符号元素引入到关于当代艺术的输出和作用的讨论中;然后你将当代艺术框架在一场关于权力和在国际政治及其误解中呈现的世界的讨论中。你将这件作品放在一个更大的展览中,并将展览大胆而直截了当地命名为“Scheisse”(德语“屎”)。
因此在我看来,通过这戏仿性的问卷和脱口秀,你将这各方面的元素组合在一起以指向艺术、市场和世界性的价值问题,又为其加上一种反讽的民主面貌(因为MOMENTUM收门票,所以理论上所有成年人都可以参与这场互动),达到了一种故作庸俗的效果。这里任何的庄严感,都不得不经过你设计的舞台效果的怪异感和你设定的问题才能传达出来。
你会否视《资本论No.1—问卷秀》中不断变化的互动戏剧性局面为对当代资本主义机制的一种象征性描写?你又认为这个作品跟1860年代首次出版、马克思的《资本论》中的概念和预言有何关系?
Scheisse Exhibition in MOMENTUM, 2015
Installation shots by Marina Belikova
我喜欢克鲁格的爱森斯坦蒙太奇风格,令我联想到powerpoint演示或网页链结,好像每个词语都可以点开,可以展开进一步的讨论,然后以蒙太奇结构重新组合在一起。我过去的作品会经常调用“非艺术”的社会现成品作为艺术资源,我的任务是尽可能去实现出乎意料地转换和“短路”,寻找新的观察方式和疯狂诗意。我将艺术视为解剖刀,将日常生活的各种悖论切成小块,而我的工作就是去决定如何在同一个空间中同时平行地发生。我将我的这种实践称为“空间的蒙太奇”。
DE:我们或许可以从象征和实际层面上解读阿布莫维奇小姐在这里的出现。一开始,她代表消费和欲望,因为她穿的服饰跟你给她设计的‘网站’广告上的同样性感,但明显地,她也是被你请来完成另一些任务的,即去提出你设计的一些问题。你事前有否跟她讨论过作品背后的想法和她的角色?还是她更像是一个活动木偶或面具演员?她在如何演绎她的角色上有否自由度?
ZXH: 是的,我必须告诉她我想做什么,以及我需要她做什么。她是受雇用的,但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她能主动地参与于这个角色的塑造中,并对我提出的问题感兴趣。她多次表示喜欢这个具有强烈反差的表演方式。在拟定问卷时,我有跟她讨论过,也根据我们的讨论修改了一些问题,而她和我一样,希望知道人们会对这些问题给了什么不一样的答案。在这个《资本论》的互动“亚文化游戏”中,她的角色和我的角色、观众的角色一样重要,我们是共同参与的。
我并不想在这里“揭示”柏林性工作者的状况。毫无疑问,沙莲娜﹒阿布莫维奇小姐的角色视自已为一个以自己的身体价值去谋生的工作者,以此证明她的劳动的价值,这是我使用她的表演的现成层面。但是,当我试图将性和观念学的各种能量碰撞在一起时,她平时的表演形式短路了,被嫁接到观念学的问卷。我设计的这些问题,只是被扔进一个大池里的小石子,它们会引起不同的波澜,类似化学效应,它们会将人们根深蒂固的态度显露出来,而我希望它们会引发一些新的观点,去追问这个我们活在其中的超级资本主义日常舞台的现在及未来。
DE: 马克思的《资本论》是以德文写成的;展览的题目是德语脏话;你选择了一位在德国工作的年轻女性作为你的主角;你的影像展示模仿的是德国电视的深夜成人电话广告;你刚刚完成了一次DAAD(德国学术交流总署)的柏林驻地计划。你认为这个作品是针对德国的,还是你觉得它有更普遍的指涉性?
ZXH: 在两个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中生活,很大可能引入两种文化思考之间的细微差别和相互误解。尤其是德国和中国都(以不同方式)经受过乌托邦疯狂所造成的灾难。我总是会找身边的事物来进行创作,但当我往來在这两个特别的‘世界’之间,我尝试找到某种有普遍性的表达方式,从中创造一种新形式的惊喜,或许是一种人造的事件,或者是一种能分享相似情感冲击的诗意。在你刚才提出的挪用“现成品”事物之外,毫无疑问,布莱希特舞台语言中的间离效果(Verfremdungseffekt)和俄国形式主义文学中的陌生化(ostranenie)概念都对我有所影响。
我们无法回避全球化的事实,就好比只要世上某处的蝴蝶拍一下翅膀,就必然会在像我这些过著‘候鸟生活’的人的日常生活中产生影响。媒体、传播和科学知识的高速延伸使我们走到了这么的一个地步:某地的一个个别问题可能很快便会演变成一个普遍的全球问题。
就展览的题目而言,正如你在新闻稿中所說,它“不是为了反映他对艺术的态度,而是为了揭露所有作品(包括艺术)的创作环境。”我相信这题目是提出对当代艺术与全球资本合谋的异议和否定。同时,将Scheisse音译成中文的“夏色”,这有够讽刺的!
DE: 资本会从劳动和消费中榨取价值。你在这件作品中设计的窥视元素是否一个能象征所有消费的范式?
ZXH: 当我决定成为这个“消费范式”的始作俑者时,我想我是在剥削阿布莫维奇小姐的剩余价值。然而,我想所有观看这个作品的观众都是剝削者,所以,在他们的视觉“消费”中必须对此表演作出劳动,填写问卷书并且签名。这些劳动关系构成一种奇怪的、矛盾的莫比乌斯带(moebius strip),其中所有人都既是互相的剝削者,又必须被人他人剝削。
DE: 我想知道你如何看待这件作品中关于劳动的问题,和作为阿布莫维奇小姐的短期雇主,你跟她达成怎样的协议。
ZXH: 在我找到莎莲娜﹒阿布莫维奇(巧合地,这个她自已取的姓氏与一位著名的行为艺术家相同)之前,我到过其他夜店邀请其他舞蹈者合作。想不到的是,她们都对在艺术空间中表演很感兴趣。她们顾虑的反而是如何跟她们真正的老板谈,当谈到这一点时,她们就犹豫了。最后我找到了阿布莫维奇小姐,给了她一份工作合同,定了一个报酬,让她以此名字作一系列的现场演出,也在我的影片的演出。
Scheisse Exhibition in MOMENTUM, 2015
Installation shots by Marina Belikova
ZXH: 关于文化大革命,我的记忆不多。文革开始时我年纪还很小,但我记得我祖父经受的苦难。文革在1976年结束,而在1980和1990年代中,整个中国从一种计划经济的集体“乌托邦主义”走向了一种同样糟糕的集体资本主义“现实主义”。在我成长中,我意识到这两个极端走向都是疯狂的,因为它们都以操縱和燃烧人们的热情以使自己壮大。
到了今天,作为经历这些年代的“幸存者”,我希望能从我们饱受摧殘的传统文化中创造一种新的启蒙,让从以往保存至今有价值的东西得以分享。 我的录像作品《寄生》(2001年)、《集训营》(2007-08年)及《疯狂英语营》(2010年)所探讨的都倾向于一些激进的集体行动美学。
Scheisse Exhibition in MOMENTUM, 2015
Installation shots by Marina Belikova
ZXH: 我认为新自由主义成为一种新宗教,也是一种独有的集体迷狂。当急需发展经济的中国碰上了新自由主义,产生了一个因超负荷生产而导致的耗盡资源的超现实主义天堂!现在新自由主义已是一种普遍被信奉的经济意识形态,它输出的全球性同谋意识正在抹殺本土的意识和信心,以及所有长远的、不以利潤为目标的思维。结果,受害的只会是社会的健康发展。
DE: 这场新自由主义‘革命’的其中一个产品,就是一个心胸狭窄、自以为是的特权小众。这一小撮人在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中受到了一次短暂的考验,但虽然这个系统受到了震动,其本源的那个没有规章的基础却未被算帐。没有多少个有象征意义的领导人物真的下台了,而西方的经济政策依旧被一种根本的竊盗统治(Kleptocracy)所掌控。你在中国国内和国外的经验中,你是否有察觉到类似的这种财富重新分配的失败?
ZXH: 全球资本与政权的合谋是最主要的问题,它们共同制造了一个景观世界,最终债务由普通人偿还,而艺术只能躲进形式主义避难。
DE: 你为何决定做艺术家?
ZXH: 我是一个不安分的人,想过一种惊喜的生活。
ZXH: 谢谢你的阐释!当我创作这些作品时,我很多时候是以一种无意识状态工作,自由地使用各种元素。我在身体上绘画,擦去它,反复拍照。左小祖咒(他是中国摇滚乐先锋)允许我在《蜜糖先生》中使用他的歌曲《美术鸡》,我也相信这首歌和这个作品是天作之合。再者,我觉得男性从女性身体中认识和造就了自己,由此女性身体也成为权力争斗的战场。当我们习惯以爱慕和娱乐心态看待身体时,我试图在作品中借用娱乐的习惯方式和享乐主义来还原身体的政治属性,去实现更复杂的情感和诗意表达。
作品选择的马克思名言是“所有的经济最终都可以归结为时间的经济”。这句话与其他名人的说明通通在苍井小姐的话前面立定了:“我脱光衣服躺在镜头前,是为了生存。而你衣冠楚楚的站在镜头前,却只是为了私欲和欺骗。”她的富挑战性和权威性的話和她半祼的、爬在地上的形象使这个作品与《资本论No.1—问卷秀》有着明确的关系,而这个作品中连串的文字和图像不断重复,好像无休无止似的。
在逐个观看这些作品之后,我感觉对于你来说,欲望是构成生活的布料,但不幸地,不论在历史上还是在现在,将这块布编织起来的针线无非是欺骗。在你的作品中,这种不同东西的结合构成了对欲望的最大的辱骂,只是因为欲望掩盖了人类劳动的价值,甚至人性本身的价值。
ZXH:我并不反对这个看法。你说我的怀疑精神与“人性的价值”有关,而我将“相反”视为同一个硬币的两面,而无论哪一面都只能通过追问而定义,而这个追问就是一种让我们诚实地面对生活的意识和质疑。我在作品中将不同媒介、类型和语境的混合,希望激活人们去疑问和理解其中的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希望我所做的一切可操控性的工作,能够通过不可操控性得以扩展。
翻译:翁子键
—By David Ellio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