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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23 Wednesday, 文 /
戴面具的人
韩峰新作点燃的故事

鉴于韩峰创作的新立体绘画作品,燃点委托爱丽丝·吉以此系列作品为灵感撰写了以下故事。点此阅读爱丽丝·吉对韩峰的访谈

韩峰曾就读于哈尔滨师范大学艺术学院和上海大学艺术学院。2010年,获得约翰·莫尔绘画奖(中国)。韩峰目前生活和工作于柏林。

文/爱丽丝·吉

蕾切尔包好最后的画框,放入标有“易碎”的双层箱子里。杯子、烛台、小雕像,所有都包上了白色薄泡沫和胶带。她合上纸箱盖,自己坐上去,想把箱子压瘪。可箱子并没有垮掉,她从后口袋里掏出卡片。信封锋利的纸边将她的指尖划出一道口子。

胶在宣纸画下面闪着亮光。画是《厨房窗外的大叶野茉莉》。水彩和墨水绘制。父亲在信里写道,下次她可以期待收到风信子。卡片最上面的折页上印着整齐的笔迹,是母亲写的一首诗中的句子。

蕾切尔读过诗,装好车,离开了。两小时后,安迪回到公寓,将她的愁绪搬进每一个新空出来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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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切尔计划去巴伐利亚庆祝备受瞩目的顶层公寓重新设计项目的完成。但经过两个月的紧张工作,”一个私密而传统的湖边小木屋”并不符合安迪心里的预期。在从柏林出发的漫长车程中,安迪因为总觉有东西落下而烦躁不安。到底是某个东西?还是有什么事该做没做?

绕道

这次绕道至少会耽误一小时。“去瞧瞧吧。我们也需要休息一下。”她们把车停在空地上,沿着公路的急坡向上走。道路两旁有涂了粉彩的房屋,深色的百叶窗,种花的盒子里空空如也。

蕾切尔穿过人群,来到人行道旁。男人们蹦跳呼喊,身穿布满织花的衣服从身旁经过,他们的身体分化成飞舞的颜色。安迪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些男人通红肿胀的脸和黑色空洞的眼睛是木质的面具。

臃肿、驼背的人戴着高高的黑色帽子在鹅卵石路上转来转去。戴着长羊毛面具的人把松松垮垮,粗麻布做成的身体抛向空中。欢呼、嘶喊、尖叫。一群戴着头巾的吟游诗人在喧闹的长笛声中昂首阔步穿过小镇。蕾切尔急切地想握住安迪的手。安迪却伸手去拿她的手机。安迪说:”我们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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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标上没说明确指明要走哪条“树木茂盛的右转路”。当蕾切尔将车开到树木最茂盛的转弯处时,没注意到橡树下蹲着一个小男孩。男孩掸了掸剪短头发上的泥土,抓起一把碎石,从树洞里跳出来,用石头砸车。蕾切尔一边摇下车窗呵斥男孩,一边疾驰而去。车子沿路飞驰,安迪眼看着那个男孩从车的后视镜中消失。“野蛮人。他们好像在这儿的水里放了什么东西。”

前方的路变得开阔起来。一片湖泊在光秃秃的松树林中闪闪发光。她们将车停在一栋灰色瓦房旁,房子有绿色的百叶窗和一堵整齐,用劈好木头垒砌的木墙。蕾切尔下车,开始检查车漆,发现车子毫发无损。安迪蹒跚着向房子走去。门上有张纸条,上写着:去找我儿子了。去房后面的小木屋。钥匙在花盆下。别客气,上面还画了地形图和一个花盆。蕾切尔拖着行李,用手肘推开大门,走进被树木环绕的门廊小屋。

迎面飘来松树和肉桂的香气。安迪用手摸到灯开关。桌上摆着一篮星形饼干。“吃着像锯末。”蕾切尔将包放在整洁的双人床上,咬了一口饼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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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屋内有一个大房间和一个卫生间。从床、边桌、衣柜和抽屉柜的装饰来看,这个屋子的历史不超过十年。安迪手抚摸着家具上的木雕。蕾切尔开始整理行李。衣柜里堆满了虫蛀过的羊毛毯。安迪注意到家具表面上有放咖啡留下的圆形杯子印迹,还有曾经挂过画留下的挂钩。

安迪正在洗澡时,房主来了。小木屋里到处都是衣服、发带和洗漱用品,一片乱七八糟。房主会注意到屋里没有男人用品吗?房主会不会对她看到的感到失望?带了太多鞋、太多东西的愚蠢外国女孩。这些想法会不会不让房主注意到蕾切尔的双眼?或者这些想法会在不经意间变得复杂?

安迪听着蕾切尔结结巴巴讲着德语。安迪想,如果只说英语,那就容易多了。在柏林待了三个月,在高估自己受欢迎程度的两个月后,“好用的”是安迪能立刻听出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词之一。她试着想象蕾切尔把她们的名片递给房主时,这位乡下女人的表情。

“天顶设计公司。重新定位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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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在床上,蕾切尔手机发出的强光划破了黑暗。

“就是这个。‘戴面具的人’。”

躺在她身边的安迪指尖划过蕾切尔的手臂。金色、温暖的皮肤,除右肩上的几点痣之外,没有任何瑕疵。很久之前,她们曾想象用这五颗雀斑组成朱雀星宿。在昏暗的灯光下,安迪努力想将这些痣再次连成星宿。

“主显节”之后,万物蛰伏,恶魔逼近巴伐利亚州山谷,当地人聚集起来吓走食尸鬼,唤醒春天。在 “疯狂星期四”(Crazy Thursday)的中午,”戴面具的人”身着怪异的服装在城镇中游行。传统上来说,这些服装,包括手工雕刻的面具,代代相传。

当蕾切尔打瞌睡的时候,安迪低声说:“我们就是恶魔。”

“你说什么?”

“那个男孩。他不是想把我们赶走吗?”

“也许那个男孩是个精灵。我们也许是春天。鲜活的生命”。蕾切尔说道,然后吻了吻安迪的后颈。

蕾切尔平躺在床上,在无梦的睡眠中,她似乎在生命中穿梭,所到的每一个新地方似乎都有一个蕾切尔大小的洞,等着被她填补。安迪用蕾切尔吃了一半饼干的碎屑在一旁桌子上摆成星形。如果她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会有怎样的不同?如果她填补了祖先留下的空间?

在安迪15岁,全家定居上海时,她已经在四大洲生活过,上过五所不同的学校。她把膝盖拉到胸前,身子蜷成一团。嘴里叼住染发末端分叉的发丝。蕾切尔曾说过,恶魔会缠住流浪者。那缠住她的是什么恶魔?

她的童年里为数不多常见的东西是大幅的中国水彩画。竹林燕居图。到第三或第四次搬家时,在新家重新悬挂这幅画已成为一种仪式,搬迁的仪式。她父母允许安德烈亚选择挂画的位置,让她有事可做。这种安排很适合她。这个孤独的女孩会让自己迷失在这迷人、不变的风景中。搬完家后,父母会给她安排玩伴,这幅画就渐渐消失在各种装饰品之中,等待下一次搬家。到现在,它已经等了8年。

安迪的双眼一边在适应黑暗,一边想象着水彩在自己头上方铺陈开来。

天花板上流动着模糊的线条。接着,她发现细腻的黑色线条勾勒出小镇的轮廓。她为房屋添加上百叶窗和游行的小人——整齐而微小,她的想法不断在变。快速鲜明的线条描绘出的松树包围了小镇。在东侧最远的角落里,透过沙沙作响的雾气刚好能看到一座建筑的轮廓。从这个距离来看,安迪无法分辨那更像中国还是阿尔卑斯山式的木屋。

石头山丘披上了色彩。点点淡蓝色锯齿状树枝中点缀着灰色的云朵。她抬起指尖指向天空。手指深深,深入到钴蓝色的口中。起初,慢慢地,一片空白从西方悄然而至。

这片空白发出呻吟,冰雹降下落入大地。钴蓝色的血盆大口发出嚎叫,海水倾泻而出,吞噬着人们和他们的小家。你们夺走了它! 你们偷走了它! 海水咆哮着涌入缝隙,在拼命搜寻中撕开一切。她开始奔跑,脚重重踩在如冰雹一样的岩石上,奔向远处的小屋。

她就是那个男孩,他的声音在她心里呼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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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说梦话了”蕾切尔边说,边把脚硬塞进系着鞋带的运动鞋里。安迪趴在床上,伸手去拿手机。“该死”。早过11点了。“我去抽根烟,然后打听打听”,蕾切尔继续道。“我们10点走?”冰冷的空气啃噬着安迪的脚趾。她在羽绒被下喃喃应承着。她听到拉上拉链,门关上的声音。安迪把被子踢到地上,手脚并用爬起来,伸了个懒腰。双腿从床上摆下,腿带着她走向水池。刷了两分钟牙。用两分钟回想了一下她白天做的梦,然后把梦赶出了脑海。

蕾切尔的父母在蕾切尔出生前的80年代搬到了牛津。他们只回过一次长沙,去参加她奶奶的葬礼。那时蕾切尔已经9岁,留在中国更很容易一些。12年后,在伦敦一家充满情调的酒吧里,安迪跟蕾切尔讲了她在上海的故事。位于一大片平地树的树荫下,阳光照在她变化身体上的热度,在南阳路后台阶上的初吻:“四川串串香的辣椒辣得我嘴唇着火了”。“我比你更像中国人!”,安迪调侃着,把G&T里的八角星摇了一圈又一圈。

安迪把牙膏吐到水池里。伸手拿了一块法兰绒,用柔软的钴色毛巾抹去嘴边的牙膏。

“所以,徒步爬了3小时的山,就买了在柏林能买到的土特产?”安迪边说边关上车门。蕾切尔把奇怪的围裙系在外套上。围裙前面是一个身穿紧身衣裤,大腹便便的男人。她在石子路上滑稽地晃着身子。“你买这个围裙还不只是因为觉得这个男人很可爱”,蕾切尔反驳道。安迪很沮丧,她忘了给相机充电,也忘了带防磨贴,她一时冲动花了40欧元买了一个只有装饰性的啤酒杯。“嗯,可以用它做个漂亮的花瓶”。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木,空地笼罩在一片柔和的粉色光线中。

“其实他很喜欢你,”安迪说。

“你说什么?”

“那个店主,他喜欢你。你买它是为了证明一件事。”

“证明给谁看?”

安迪踢了踢砂石。“证明给我看。”

蕾切尔大步走向小木屋,黑色的短发甩成一个结,她将围裙甩在床上,转脸面对安迪。她不想服软。

“有些东西不见了。不是丢了,是不见了。在沙发下那种–不见了。你本应该帮我找的”。蕾切尔说着,指甲死死钉住床柱。仿佛只要抓得够紧,她就会变得结实、健壮。“我觉得你并不想找到它。事实上,我觉得是你把它踢走的,”她继续说道。颈下的皮肤都气得变红了。

“你到底在讲什么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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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灯泡懒洋洋地散发着光芒,房间里却很冷清。

蕾切尔出去吃晚饭了。安迪说她头疼,要蕾切尔自己去吃。这个谎言能让她们紧张的关系舒缓几个小时。安迪点上蜡烛,坐在门廊上,用手机随便放着音乐。起初,饼干的嘎吱声和激昂的吉他声淹没了微弱的电话声。然后她听到那个声音。

喵喵声从空地远处传来。她打开门闩,走过房子。尽管她忍住窥视的冲动,可依然挡不住玻璃窗中温馨的家庭场景。穿着蜘蛛侠睡衣的麦克斯看到了她,仔细观察着这个陌生人。

她幻想自己受到林间无尽夜色的召唤,渐渐消失在昏暗的森林里。夜风吹灭了蜡烛,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手机发出警告,还剩下30%的电量。

那声音在树林里听得非常清晰。呼唤急又短,自信满满,不像是迷路者的声音。瞧那里! 一只毛茸茸的猫头鹰从一棵橡树的隐蔽处探出头,大小还赶不上一本平装小说大。猫头鹰被手机的强光吓了一跳,纵身跃进黑暗之中,翅膀在月色下翻飞。安迪的目光追随着猫头鹰飞走的身影,瞧见远处有个模糊的东西,位于高大的松树之间,有一间更加宏伟、更古老的小屋。

长满青苔的一堆断木挡住拱形的双扇门。安迪心急火燎地用手移开挡道的木板。木板匆匆忙忙闪开,就好像安迪别无选择,她的身体只能做出这一个动作,血液像氦气一样在她体内膨胀。一只木虱在她手指间飞舞,飞蛾积聚在亮光下。瞧见飞傲静止翅膀上的苔藓,安迪被吓退了,仿佛飞傲身上染着疾病。

她希望前方出现一扇锁着的门劝退她去睡觉。可门铁质的把手似乎是按她手掌的弧度锻打的一样,门静静地打开。黑暗吞噬了她手中的亮光。

等眼睛适应黑暗之后,透过呛人的灰尘瞧见墙上挂着刀和斧头。天花板的横梁上悬着闪闪发光的灯管,蜘蛛在灯管玻璃上轻轻动着它的腿。月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映出盖住宽广桌面的白色床单,白色床单下盖着什么东西。安迪走到最大的桌子前。手穿过布料,悬在未完成的作品之上,看不见的东西处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她手拽着床单的一角犹豫不决。然后开始拉扯。

听到尖叫响起时,汉娜正在洗漱。

从这些女人来到这儿的那一刻起,他就对她们心存疑虑。她们住进旁边的木屋,但他祖父的工作室必须不能受人侵犯,不受到破坏。麦克斯原以为自己很勇敢、很强壮,但当他撞到这个高个子女人时,他没想到自己的身形,又小又奇怪,会引起这么大的惊恐。他从没听到过成年人尖叫成这样,至少,从那晚之后,从麦克斯试图忘记的那个夜晚之后,他再也没听到过这种声音。

麦克斯跑出谷仓,路上被虬结的树根绊倒,他跑回家,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将脸埋进母亲的胸膛里。“妈妈,”他喘着粗气,胸膛随着母亲的心跳起起伏伏。汉娜与安迪对视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德语)。”安迪抱歉道。

麦克斯瞪了安迪一眼,逃进屋里。眼前的这个女人身材娇小,比安迪想象的年轻,她身上裹着紫红色的睡衣。“没事的。他很伤心,因为他爷爷过世了。麦克斯很喜欢和爷爷一起待在爷爷的工作室里。狂欢节是他们的特殊时光。”

猫头鹰继续在房子附近哭泣。

安迪整个人陷在空荡荡的床上,为房主的善解人意松了一口气。她绷紧和放松四肢,像蚕绕茧那样绕圈放松自己。

蕾切尔随时会回来。睡着了也许会更好。几小时后,安迪醒来,但不见蕾切尔的踪影。她变得心焦气躁。

上个月,蕾切尔邀请安迪和她的家人一起过春节。某天晚上,厨房里只有安迪和蕾切尔的母亲丽丽两人。丽丽一边搅拌着锅,一边给安迪讲起春节野兽”年”的传说。饥饿的年,这个吃小孩的怪物,从山里出来祸害村庄。为了吓唬它,当地人敲着鼓、盘子和锅,把家刷上红漆。“过年。”丽丽让女孩像嘴里吃姜糖一样说这个词。抑扬顿挫让安迪的嘴都酸了。这女孩怎么没学过什么?蕾切尔的这位朋友懂的普通话比蕾切尔还少。“过年,年兽,”丽丽翻译道。

半透明的雪花落在窗户上。外面,男孩在花园里玩耍。扔东西,捡回来,再扔。雪盖住窗格,她只能听到男孩的声音。它不见了!它不见了!它在哪儿?在男孩大喊的同时,那东西穿过玻璃,进了餐具柜。蓝白相间的瓷器裂成三角形的碎片。雪冲进窗户时,安迪试图把碎片拼凑起来。但当她抓住碎片,上面的画模糊成一片,在雪地上抹出一道道蜿蜒的蓝色痕迹。男孩从窗户跳进来,在风吹形成的雪堆里搜寻,直到他把那东西举到脸上,窗户里出现被召唤的精灵。

安迪放声大哭。蕾切尔将她抱进怀里。“我在呢,我现在在呢。”

这是两人在巴伐利亚的最后一天。蕾切尔睡过了头。如果想参观城堡和魏斯基兴,那么她们现在应该已经走过泰根湖了。安迪用力关上衣柜的门。蕾切尔呻吟着。那些狂欢者教了她什么?敞开喝!喝到忘掉你的母语为止!

“玩得开心吗?”安迪重新叠起一件红色高领衫,问道。她把衣服放在空行李箱里,盯着它看,然后收回来,再把它穿在身上。

蕾切尔吞下一片阿司匹林。“我昨天没跟你发脾气,你为什么要这么……”

“那又怎样?”

“我不知道……”安迪拉开窗帘,蕾切尔皱着脸“–脆弱。”她注意了自己的语气,可这个无声的词却在咆哮。蕾切尔走进浴室。她的眼角残留着化妆品。“你对事物的感受很深,这很好……”她说,从眼里抹去睫毛膏,“……但你对周围的环境很敏感吗,还是期待世界的包容?”安迪看着溅下的雨水汇聚在窗棂上。“我不是说这是故意的,只是……”蕾切尔想抱住安迪,可安迪一动不动。

“这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原因吗?是个陷阱吗?”

泪水刺痛了蕾切尔睫毛下破了的皮肤。“不,这是一次休息。”

安迪将啤酒杯扔到墙上。她开始哭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蕾切尔捡起碎片。一道血迹在她手指上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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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斯把他纸糊的怪物绑在车前座上。汉娜伸手换挡时,撞到那个怪物掉下的一只手臂。麦克斯这代人肯定没学会这门手艺,汉娜心想。她没想到会遇到蕾切尔的车沿着狭窄的路猛冲下来。蕾切尔将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她必须离开,但安迪要明天才退房。蕾切尔心里琢磨着她要说的德语。小木屋真是太好了,饼干也很好吃。还有,汉娜能不能给安迪出租车的电话号码?蕾切尔期望自己的黑眼圈能让汉娜默默理解她的遭遇。

当汉娜把麦克斯软绵绵的身体从电视机光下抱出来时,她感觉自己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碎石路上移动。在抱麦克斯去床上的途中,她用食指和中指拉下百叶窗的线绳,可透过百叶窗只看到一片静悄悄的黑暗。

她把儿子放到小木屋床上,希望他能睡得安稳。儿子说得没错,现在把旁边的小屋租出去太早了。儿子的房间很温暖。汉娜松开衣裙,走到外面。她想到了蕾切尔。如果她那对此反对的父亲趁着躺在他床上那对奇怪女孩睡觉时,下了诅咒,破坏她们的关系,钻进她们身体里,怎么办?也许这对年轻女孩冒犯了她的父亲。所有那些永无止境,天人合一的观点,现在,他的幽灵仍然留在过去。她咯咯笑了笑。在传统和骄傲的外衣下,有那么多的腐朽。汉娜转身进屋,没注意到对面工作室灌木丛中照向她的光。

麦克斯的眼睛和嘴巴大张。汉娜冲上楼梯,阻止麦克斯倾泻而出的叫喊。

又是一场噩梦。尽管心理医生向汉娜保证,儿子恢复得很好,但她说麦克斯会在一段时间里无意识地重温创伤:”嗯,你想想麦克斯是如何发现尸体的。”

周日早上,汉娜会准备好小花卷和腊肠,还有两瓶热巧克力。麦克斯会带着早餐匆匆忙忙跑去工作室,爷爷已经开始工作了。他会把他的工具整齐摆好,在加热器呼呼作响,燃烧灰尘时,和孙子默默交流。每周有两个小时,他允许麦克斯进入他那珍贵、充满阳刚之气的世界。

牛奶在麦克斯的巧克力杯上凝结。麦克斯躺在早晨空空的房间里,不再像往常那样有事做。他在睡衣外套上连帽衫,再套上一件外套,飞快冲进寒冷之中。他来到湖边,草的叶子垂在纹丝不动的水上。他伸手在外套口袋里摸到锋利的砾石。用掌心压住石头。它们没有像母亲扔的鹅卵石那样在湖面上跳动。它们沉了下去,他几乎看不出它们沉在了哪里–水面留下的波纹是如此短暂。如果麦克斯把自己扔进水里,那声音会不会充满山谷?会不会将鸟儿从树顶上吓得落下来,把塑料碎片冲到岸上?还是他会沉下去,就像那些石头一样简单而安静?麦克斯四处寻找更重的东西。水潭中映出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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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迪以为自己最终要把它们放回去,其实,除了审视它们那可怕、吸引人的恶容,用双手将它们颠来颠去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处理它们。现在,当她穿过灌木丛把它们送回湖边工作室时,它们在她布袋里哐哐作响。

麦克斯在高高的草丛中翻找。当他出现时,她正站在那里。他们站着,彼此瞧着对方,等对方先退缩。他紧盯的目光渐渐充满了矛盾,麦克斯趴在泥土上,背对着安迪。安迪看着男孩将石头丢进湖里,湖水每次跳起将石头吞进肚里。她走近水边,拿着包坐在他身边。

他们沉醉其中,看着石头飞起落下,听着它们撞击水面的声音,看着每一个水花平息。布袋的口子斜着打开。袋子里面是两个面具。其中一个面具仿佛很珍视自己获得的自由,长长的卷角,像蜈蚣一样从黑暗中蠕动出来。昨晚在它空洞的眼睛里曾出现了安迪的恐惧。现在,它躺在苍白灰暗的天空下,显得幼稚,看上去几乎是和善的。现在,她透过那些洞看向下面那张脸。面具下出现另外一张粉红的脸。

麦克斯伸手去拿面具的角,那是由一块木头凿成的木块,画着他给爷爷的画。弯曲的木脊正好弯成他脸的形状。尖锐肮脏的指甲划过如露齿的狗的笑容。麦克斯撅起嘴,吠叫。这声音,一开始颤颤巍巍,随着每一次呼出的冷气而变化,最终变成穿梭于山谷可怕的嚎叫声。

包里的那张脸注视着安迪。让安迪感到亲切的,那张熟悉的脸现在在她的视线外狰狞地笑。她曾抱着他的脸。现在,它在她的手中欢快地笑着。当她戴上他的面具,她看不到他。

小小的木头嘴发出呻吟。安迪又试了一次,她笨拙的叫声与麦克斯的声音合二为一。起初鬼鬼祟祟,随后变得越来越奇怪,越来越狂野,越发地响亮。黄褐色,滑溜溜的小胡子在憔悴的脸颊上扭曲,脸颊空洞成僵硬,裂开的下巴。淡粉色的嘴唇随着每一次残破的哭声、每一声尖叫而充血,圆圆鼓起的淡黄色的眼睛对着哭泣的孩子冷笑。

麦克斯撕下她的脸,他爷爷的面具,将它扔进水里。水面飞快裂开一个洞,随后浑浊的水恢复了平静。麦克斯和安迪茫然地瞪着对方,然后看着面具偷偷穿过水面向树林走去。

“我们把它赶走了。”

国破山河在
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

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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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ce Gee on Huangshan mountain, Anhui Province, December 2019

2019年12月,爱丽丝·吉摄于安徽黄山

爱丽丝·吉出生于英国。2019年从剑桥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来到上海郊外小镇,在那里教书和写作。因意想不到的生活转变,她最近移居伦敦东区。

爱丽丝经常为燃点撰写文章,最近曾在燃点发表了她对陈天灼陆扬的采访。

这是爱丽丝·吉所写的第一个故事。她的网站alicenatalie.com将于近期上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