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08 Thursday, 文 / 译 / Chen Yufeng
湿润的本体论: 关于海洋空间的思考

本文已收录入燃点第四期杂志中(2016-2017年冬季刊)

存在在海洋中的盐分,也同样存在于我们的经脉之中,而且我们每个人血液中盐分的百分比也都是一样的,我们的血中有盐,汗中有盐,泪中亦有盐。我们与海洋紧密相关。每当我们返回大海,不论是去航行还是去观光,我们便是返回了自己所由来的本所。—约翰·费茨杰拉德·肯尼迪 (1)

若吾侪将要谈及一个无序而暗冥的所在,一个人们忘却其根源,也不以价值观、道德观或者法律彼此相待的地方,那么我们所讲论的这么个地方,恰是长久以来海洋空间被描述的样子。在古希腊,太靠近海洋被认为是修筑城池的不利因素;亚里士多德曾论述海水倒灌的危险及其对善政带来的威胁(2); 西塞罗对于沿海城市的评论则是“就连这些城市本身的居民也不乐于安居本所,而是持续地受到外出冒险的诱惑”()3。传统上水手被看作不修边幅的群体,人们认为他们的职业激发粗率的举止,尤其糟糕的是,一旦他们死在了海上,那就只能被投诸波涛,葬身鱼腹了。海洋空间的这种末世式特征也荡漾于印度文化之中—谁若跨越了远离陆地的海域,亦即所谓的“黑水”,他就将丧失自己的种姓身份(4)。在中国,面对十五世纪初郑和下西洋的壮举,儒家学者们却认定,父母尚存之时航海远行是有违孝道的行为(5)。总而言之,若非环境所迫,人们是不会扬帆远航的。十六世纪以降,欧洲的民族国家、法律体系和主权形式经历了一个制度化的进程,海洋空间成为了一个地狱般的镜像,从鲜明的对比中可以看出陆上的稳固系统给人们提供的是何等安全的港湾。

在ICESCAPE任务中凭借蒸汽通过北冰洋的美国海岸巡防队破冰船USCGC Healy号(WAGB-20),一项思考如何改变北极圈的环境的研究影响了海洋化学性质和生态系统,2011年7月(摄影:NASA/凯瑟琳·汉森)/ U.S. Coast Guard ice breaker USCGC Healy (WAGB-20) steaming through the Arctic Ocean during the ICESCAPE mission, to study how changing conditions in the Arctic affect the ocean's chemistry and ecosystems, July 2011. Photo: NASA/Kathryn Hansen.

在ICESCAPE任务中凭借蒸汽通过北冰洋的美国海岸巡防队破冰船USCGC Healy号(WAGB-20),一项思考如何改变北极圈的环境的研究影响了海洋化学性质和生态系统,2011年7月(摄影:NASA/凯瑟琳·汉森)/ U.S. Coast Guard ice breaker USCGC Healy (WAGB-20) steaming through the Arctic Ocean during the ICESCAPE mission, to study how changing conditions in the Arctic affect the ocean’s chemistry and ecosystems, July 2011. Photo: NASA/Kathryn Hansen.

海洋空间源于非空间的概念,因为从法理上讲,其并非人居之所,也不属国家疆土(no man’s land):海洋既普遍地属于每一个人,但也不特别属于任何一个人。这种意识来自十七世纪荷兰哲学家及法学家胡果·格劳秀斯提出的“自由海(即公海)”的概念。他主张,一个国家的海上主权边界应该以从其海岸线向外推展三海里,或者五公里半为度(也就是当时大炮的火力范围所及)(6)。此范围以外的海洋则是向一切人开放,可用于自由航行的区域,也就是今日所谓的公海或者国际海域。当时荷兰的最大竞争对手不列颠则反对此见解。在二十世纪初,英法两国皆热衷于分割大洋,宣布特定的洋面和洋区隶属于他们各自庞大的帝国。但二战之后,世界格局的规划很大程度上是依照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的十四点和平原则展开的,公海自由通行在联合国得到了确认,并被立为成宪。今日海洋空间权利划分的主要依据,是一九八二的联合国海洋法公约。该公约规定,各国的领海范围为海岸向外延伸十二公里(基于大陆架的延伸领海要求不在此限)。世界上大多数的国家都认可了这个协定,并且签了字,奇怪的是美国却不在签署国之列。

这一法案的重要影响是,由此身份认同原则上就只能基于陆地。但两位後殖民时代的思想家则提出了基于水域的新身份认同。保罗·吉尔罗伊(Paul Gilroy)在他一九九五年出版的《黑色大西洋(The Black Atlantic)》中给予了奴隶们一种基于他们海上旅程的身份认同,他将他们识别为既是欧洲人也是黑人,因为他们隶属于洲际间的贸易三角区。斐济学者埃佩利·豪奥法(Epeli Hau‘ofa)则自撰了“大洋身份(oceanic identity)”这样一个术语,以此表明自己对于前殖民宗主国强加于太平洋诸岛的海陆二分法的拒斥。他将水域看作和陆地无别的领土式存在,并进而将这些岛屿联合成一个完整的区域,由此恢复这些岛屿被列强发现之前的固有之道,也即把海洋看作是连通各岛的空间,同样地,海洋也是将这些太平洋岛屿和世界其他部分连接起来的空间。

菲利普·斯坦伯格(Philip Steinberg)和金伯利·彼得斯(Kimberley Peters)指出,海洋之所以混乱了我们关于领土的思维,原因在于我们的传统根深蒂固地倾向于将“领土”看作是固定不移的事物。 (7)当你想象整个大洋洋面冻结起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变得明朗了。尽管不论结不结冰,海洋空间的大小是一样的,但由于冰的坚固属性(不像水是流体),在冰面上划分领地,丈量面积,固定边界,在我们的头脑中就显得容易多了。斯坦伯格和彼得斯在他们的散文《湿润的本体论,流动空间:通过海洋式思考赋于体量以深度》中,进一步提出了一个“平面本体论”的概念,在这个理念中,刻度、比例和规模被抛弃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事件-空间式的地理观。这也就引入了“湿润的本地论”的概念—在这一创意中,水体的运动质疑和刺激着我们对于空间、时间及运动的理解。

海洋空间也展现着人类世如今赖以构成的经济和政治原则之间的矛盾:在自由贸易法案所及之处,便不复有主权法(“while there is a dictum of free trade, there is no sovereign law”),也就没有权利和义务以规范空间内的种种行为。这种法律缺席的情况,被自由主义的资本投机者所利用,而且获利颇丰。这些投机者稔熟于离岸投资和劳动法,以及那些专钻“疆土”法律管辖权空子的私人嬉皮广播站。这一现状还引发了其他更为严重的後果,比如那些坐着小筏子试图亡命欧洲的难民,他们若在公海领域溺死,那就没有任何欧洲国家为之负责;与此同时,港口成为了一种特别的边缘地带,法律自兹而始,法律亦于斯而终,但这一地带却被猖獗的腐败所掌控。

礼萨·奈噶里斯塔尼(Reza Negarestani)在二零零八年出版了一本有趣的理论性虚构小说,名叫《百科全书:与匿名材料的共谋(Cyclonopedia: Complicity with Anonymous Materials)》,在书中,石油及其系统扮演了重要角色。假若他的书暗示石油在决定全球事务方面起到重要作用,那么我就要反驳道,海上通道和重要港口才是经常引发战争的导火索,更不必说海洋空间是隐藏秘密军事基地的好地方。

人们也可能会想起一些历史上的例子。比如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国将他们的殖民地印度所产的鸦片销往中国,牟取暴利,当清政府决定禁烟之後,英国就动用海军力量攻击中国,这一做法後来被称为“炮舰外交”:海军炮舰在中国沿海地区的示威行动直接导致了清政府的让步。在这之後,二十世纪初德国的U型潜艇攻击商船事件使得美利坚合众国在一九一七年四月涉入一次世界大战;又过了一些年,埃及总统迦玛尔·阿卜杜尔·纳赛尔于一九五六年决定将苏伊士运河收归国有,而这引发了一场严峻的危机,甚至新成立不久的联合国不得不介入调停(这一事变也间接地促使英法两国放弃他们的殖民地,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一举一动如今受到密切关注,为所欲为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海洋空间的政治例外身份引发的一大後果就是,我们不把它看作领土,不认为它属于我们或者我们属于它。这种责任的缺乏,使得海上发生的监控、监听、监视行为变得极度复杂化。在海洋上从事矿业开采的公司必须与某国家挂钩,这样一来,在获得国际海床管理局的开采许可之前,人们至少知道究竟哪一国的法律适用于这个公司。但是,由于海上作业获利极丰,而海上监管难度又大,所以至今海洋还是一个流动的淘金冒险家乐园,污染泄漏和废物倾倒的行为禁而不绝。在二零一五年于巴黎召开的第二十一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与会各国讨论了一个新的协议,而这协议一旦签署,将对这些国家形成法律约束。我们对于某种全球性掌控的需求日益增加,若再不抓紧控制局面,那么正如专家预测的那样,到二零四八年,所有的海洋生物都将灭绝殆尽,而随着气候变暖,格陵兰冰原渐渐消融,我们文明的许多区域都将沉入大海。

最先淹没的地方之一将是马尔代夫,灭顶之灾的日期预计在二十一世纪末。当马尔代夫于二零一三年首次参加威尼斯双年展的时候,这种可能性的存在被带到了公众的视线中,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以“移动国家:作为进程性作品的消失—走向环保浪漫主义(Portable Nation: Disappearance as Work in Progress—Approaches to Ecological Romanticism)”为标题,策展团体“公秘堂(Chamber of Public Secrets)”(CPS,由卡勒德·拉马丹于二零零三年建立),呈现给我们的是马尔代夫人预感到其国民将成为第一批全球变暖影响下的难民,故而以收集存档其历史作为应对之策。

北冰洋巨大冰盖的融化,不仅仅引发了一个世界性的环境危机,而且也可能导致局部的地缘政治局势紧张。因为冰盖的消失,使得水底资源的开采变得有可行性了。共计五个国家的边界临北冰洋:丹麦(通过格陵兰岛),挪威,俄罗斯,加拿大和美国。而这些国家对于北冰洋,在各自的边界以外,还拥有三百七十公里的专属开发权地带(8); 但是,目前五国中除了美国以外的四国都已经提出了延伸海床的权力主张,而且彼此所主张的海域还多有重叠,而正是在这些北极圈的争议区域内,隐藏着地球上百分之十三的石油资源和百分之三十的天然气储存。国际航道的划分和通行权方面也存在争议。随着所谓的“北航道”重要性的浮现,这些争议也愈演愈烈—这个北方航道能大大拉近欧洲和中国之间的距离,举例而言,从汉堡到上海的航行能减少百分之三十的路程。

第二十一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期间,一个被称为“流(The Current)”的有趣项目被启动。这个项目是由弗朗西斯卡·冯·哈布斯堡(Francesca von Habsburg)在维也纳的慈善团体TBA21(提森博尔内弥萨当代艺术博物馆Thyssen-Bornemisza Art Contemporary)发起的。“流”的目标在于催生新的知识形式,以便保护大洋的生气,尤其是护卫生活在太平洋岛屿上的群体。这个为期三年的探索性团队项目将会把一些艺术家、海洋学家、生物学家和其他文化及科学专家聚集起来,让他们参与到对太平洋岛屿的探险研究中来。同时本项目也在世界范围内支持并组织保护海洋生物的活动,比如“鱼类避难所”,“清洁海滩”等。

作为一个仍在发展中的计划,如今去评估其作用为时尚早,不过其及时地体现出一种首创精神,在这种精神的引领下,艺术家和科学家走到了一起,冒着极大的风险,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同心合作。在我们的教育领域中,艺术和科学分家甚久,它们彼此的分离已经到了几乎彼此无视和轻蔑的极度。在过去的十年间,艺术界越来越倾向于亲近那些研究性的工作,而同时,处于光谱另一端,经费更为富足的科学界也意识到了合作的需要,因为越来越高精尖的专业化发展,不仅将科学界从世界的其余部分剥离并使之异化于世界,甚至也在不同的学科间掘出深深的鸿沟。通过合作实验室的方式在艺术和科学之间牵线搭桥,这让我们想起一个于二零一三年和二零一四年在柏林世界文化宫(Haus der Kulturen der Welt)举行的“人类世项目”。在这个项目中,科学家和艺术家共同出席了关于一个新地质年代之猜想的展览和研讨会。

在关于本项目的通讯中,TBA21将艺术家们称为“交流的魔术师”。艺术得以谈论气候变化的可观途径在项目中是很明显的,例如奥拉维尔·埃利亚松(Olafur Eliasson)和米尼克·罗辛(Minik Rosing)于二十一届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期间所呈现的“观冰(Ice Watch)”,在这个作品中,十二块来自格陵兰的巨型冰块被运到巴黎,置于先贤祠前广场上,并任其自行融化。在诸如“人类世”和“流”这样的项目中,艺术家不仅仅被要求去转化一个信息,也代表着我们文明的一个文化片段,去面对日益升起的威胁。谁要预言说,他们的创作一定会比科学家们的话语更加响亮,这种预言应验与否,是很难讲的。但有一种效果几乎肯定有望实现,而且会持续发挥影响力,那就双方都能意识到自己领域的有限性,并且乐于从彼此的领域中学习,以丰富自己,并扩展自身的内涵,包容新的态度和变化,去理解艺术或者科学在各自的范畴内可以主张和代表些什么。有一种展望,与菲利普·斯坦伯格和金伯利·彼得斯对于湿润本体论的感受相符:“空间”也必须能容纳“水之实体”9。 这样才能弥合学科和领域间的历史缝隙,一种对于科学和艺术定义更为流动化的进路有助于创造出一个新的词汇集合,以面对新的危局。

军事海运司令部快速战斗支援船只USNS Supply (T-AOE-6)通过大西洋(摄影:美国海军)/ The Military Sealift Command fast combat support ship USNS Supply (T-AOE-6) transits the Atlantic Ocean. Photo: US Navy

军事海运司令部快速战斗支援船只USNS Supply (T-AOE-6)通过大西洋(摄影:美国海军)/ The Military Sealift Command fast combat support ship USNS Supply (T-AOE-6) transits the Atlantic Ocean. Photo: US Navy

TBA21考察船Dardanella固定在了巴布亚新几内亚,米尔恩湾的蒂娜海滩(图片由TBA21提供)/ The TBA21 research vessel Dardanella anchored at Dina’s beach, Milne Bay, Papua New Guinea. Courtesy TBA21.

TBA21考察船Dardanella固定在了巴布亚新几内亚,米尔恩湾的蒂娜海滩(图片由TBA21提供)/ The TBA21 research vessel Dardanella anchored at Dina’s beach, Milne Bay, Papua New Guinea. Courtesy TBA21.

美国海军于2012年5月拍摄的亚伯拉罕·林肯号航空母舰和圣乔治角号航空母舰通过霍尔木兹海峡的照片 (摄影:美国海军)/ U.S. Navy photo of the USS Abraham Lincoln and USS Cape St. George transitioning through the Strait of Hormuz in May 2012. Photo: US Navy

美国海军于2012年5月拍摄的亚伯拉罕·林肯号航空母舰和圣乔治角号航空母舰通过霍尔木兹海峡的照片
(摄影:美国海军)/ U.S. Navy photo of the USS Abraham Lincoln and USS Cape St. George transitioning through the Strait of Hormuz in May 2012. Photo: US Navy

注释

1 肯尼迪总统在为美洲杯举行的餐会上对澳大利亚大使的发言,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四日,罗德岛,新港。

2 达维徳·阿尔瓦雷斯·希门尼斯·科雷奥,塞尔吉奥·雷梅迪奥斯·桑切斯·科雷奥合著:“海之人—身份的塑成”,《地中海对话杂志(Revista Diálogos Mediterrânicos)》,第七号(二零一四年),一百三十一页。

3 同上

4 阿伊莎·汗著:《卡拉萝民族:特立尼达南亚人中种族和宗教身份的隐喻(Callaloo Nation: Metaphors of Race and Religious Identity among South Asians in Trinidad)》(杜克大学出版社,二零零四年),一百二十三页。

5 伊文·哈丁汉姆:“古代中国探险家”,《NOVA》,二零零一年一月十六日,网络录入于二零一六年七月十日 http://www.pbs.org/wgbh/nova/ancient/ancient-chinese-explorers.html

6 莉莲·德尔·卡斯蒂略:《海洋法,从格劳秀斯到国际海洋法法庭(Law of the Sea, From Grotius to the International Tribunal for the Law of the Sea)》(荷兰,莱顿,博睿学术出版社,二〇一五年),四十八页。

7 菲利普·斯坦伯格及金伯利·彼得斯:“湿润的本体论,流动空间:通过海洋式思考赋于体量以深度”,《环境与规划D部:社会和空间(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D: Society and Space)》,二〇一五年版,第三十三卷,二百五十四页。

8 关于北冰洋主权的主张,详见此地图:( 由“科学警报”于二零一六年七月十日上传) http://www.sciencealert.com/this-map-shows-all-country-s-claims-on-the-arctic-seafloor

9 菲利普·斯坦伯格及金伯利·彼得斯:《湿润的本体论,流动空间:通过海洋式思考赋于体量以深度》,二百五十九页。

 

海蒂·巴莱(Heidi Ballet)是一位工作于柏林的比利时策展人和研究者。她的研究专注于从政治及文化的层面理解海洋空间,以及它作为非空间的名称,这反过来,有助于阐明人类已构建在陆地之上的现实。这一研究方向是为以下的展览打基础的,包括:在巴黎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举办的卫星展览系列“我们的海洋,你们的地平线”;在波尔多举办的,涵盖埃德加多·阿拉贡、关小、派翠克·伯尼尔&奥利弗·马丁以及巴西姆·麦格迪个展的CAPC;以及巴莱作为联合策展人与米奈那·豪斯伯格共同组织的2017年罗弗敦双年展。